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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湖自尽:大师王国维的无奈选择

发布时间:2021年2月5日责任编辑:李小强来源:半月谈


  1927年6月2日上午,一位学者模样的老者,身着中式服装,鼻梁上架着深度的近视眼镜,雇好洋车,从清华大学出发,一直到达颐和园。他购好门票入园,步行到排云殿西的鱼藻轩前,面对着昆明湖水,若有所思,但态度异常镇定,还从怀里掏出烟盒,取纸烟一支,吸之至尽,然后向湖内纵身跳下。管理人员听见有人落水,连忙跑去,把他救了起来,却又不懂急救之法,于是,两分钟以后,老者气绝身死。
  入殓时,人们在老者的里衣中,发现他写给第三个儿子贞明的遗书一张,纸已湿透,但字迹完好。遗书非常简短,只有122字。全文如下:
  “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世变,义无再辱。我死后,当草草棺殓,即行藁葬于清华茔地。汝等不能南归,亦可暂于城内居住。汝兄亦不必奔丧,因道路不通,渠又不曾出门故也。书籍可托陈吴二先生处理。家人自有人料理,必不至不能南归。我虽无财产分文遗汝等,然苟谨慎勤俭,亦必不至饿死也。五月初二父字。”
  这个老者就是王国维
  清华四大导师之一
  王国维(1877—1927),字静安,又字伯隅,号礼堂,晚年改号永观、观堂,浙江海宁人,是我国近代最富创见性的学术奇才,享有国际盛誉的大学者。他学贯中西,在哲学、文学、戏曲史、甲骨文、汉晋木简、敦煌文献、西北地理、蒙元史等方面都有很高的造诣,并在诸多学术领域做出了划时代的贡献。梁启超因此称他是“学界重镇”,郭沫若称他为新史学的开山人物,并誉之为中国现代文化的“金字塔”,就连一向苛以誉人的鲁迅先生也认为:“要谈国学,他才可以算一个研究国学的人物。”回顾王国维短暂的一生,人们不禁发现,这位清末民初的匆匆过客居然留下了让人叹为观止的辉煌成果。
  1903年,年仅26岁的王国维任通州、苏州等地师范学堂教习,讲授哲学、心理学、逻辑学,从此踏上治学之路。在王国维的早期著作中,他从哲学入手,写了《叔本华之教育及哲学学说》、《叔本华与尼采》、《论哲学家与美术家之天职》、《论近年之学术界》等篇什,开天辟地地将西方哲学引入中国。虽然王国维曾说过“哲学之说,大都可爱者不可信,可信者不可爱”的话,但叔本华、尼采、康德的哲学思想,几乎已经融入他的血液,成为他立于哲学高地分析中国文化的“基石”。
  1907年起,王国维任学部图书局编辑,从事中国戏曲史和词曲的研究,著有《曲录》、《宋元戏曲考》、《人间词话》等,重视小说戏曲在文学上的地位,开创了研究戏曲史的风气,对当时文艺界颇有影响。特别是他的《人间词话》,首先提出了“境界”之说,从而把古典诗论引入到一片全新的美学视野,为中国诗学、中国美学研究做出了“里程碑”式的伟大贡献。
  1911年辛亥革命以后,王国维随著名学者罗振玉东渡日本,旅居京都。1913年起,王国维在京都转治经史之学,专攻古文字学、古器物学、古史地学,先后致力于历代古器物、甲骨金文、齐鲁封泥、汉魏碑刻、汉晋简牍、敦煌唐写经、西北地理、殷周秦汉古史和蒙古史等等的考释研究,还做了很多古籍的校勘注疏工作。王国维的后期著作,包括《说商》、《殷周制度论》、《敦煌所出汉简跋》、《魏名经考》、《唐写本失名残书跋》、《水经注跋》等,对从商周到元明,两千年的中国历史中许多疑难处都作了周密的考证,尤其是对于甲骨、竹简、钟鼎的辨析诠释,贡献卓著,填补了古代史研究的一片空白。王国维治史严谨,考证精湛,信而有征,不囿成见,主张以地下史料参订文献史料,多能发前人所未发,对史学界有开一代学风的影响。其独到的治学方法,更被史学大师陈寅恪先生归结和评价为:“取地下之实物与纸上之遗文互相释证;取异族之故书与吾国之旧籍互相补正;取外来之观念与固有之材料互相参证”,而“移一时之风气,示来者以轨则”。
  清宫南书房在京都期间,王国维常常到东山脚下的永观堂散步。1916年元月,王国维踏上回国的路程,为纪念他在日本的这些岁月,他从此便改号观堂。1921年王国维自编并出版了他的代表作《观堂集林》。
  1923年春,当时溥仪小朝廷要选海内硕学之士,王国维经推荐,到北京充任逊帝溥仪的南书房行走,为文职五品。
  不久,冯玉祥“逼宫”事件发生,王国维结束了“南书房行走”的工作。胡适、顾颉刚等人邀约他出任新成立的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院长,王国维坚辞不就,仅同意担任清华大学教授。在清华大学期间,王国维以其精深的学识、笃实的学风、科学的治学方法和朴素的生活影响了清华学人,培养和造就了一批文字学、历史学、考古学方面的专家学者,并与梁启超、陈寅恪、赵元任并称清华四大导师,成为“教授的教授”。
  自沉昆明湖
  1927年,正值国共合作的北伐战争开始不久,北洋系统的冯玉祥、阎锡山先后易帜。北洋政府分崩离析,京畿之地草木皆兵。此时,王国维任教的清华校园也失去往日宁静。其实,王国维虽然日常言行无异常,但言及时局,辄神色黯然,有“避乱移居之思”。而当时,他的知音罗振玉已携眷东渡,好朋友梁启超也正在津门养病。生性孤僻的王国维与他人少有交往,惟与清华研究院主任吴宓过从颇密。
  6月2日,王国维像往常一样,吃完早饭便去了研究院。到校后,他先记起自己忘了把学生们的成绩册带到办公室,于是就让研究院的工友去家中取。此后他遇到研究院办公室秘书侯厚培,便与侯聊起下学期招生安排的话题,他谈了许多自己的设想和建议,过了许久才与侯分手。临别时,王国维向侯厚培提出借三元大洋,但侯厚培正好未带现洋,只能借给他五元钱一张的纸币。王国维从没有带钱的习惯,这是众所周知的,所以大家对此并不以为怪,也就没有人询问他干什么去。王国维拿了钱走出校门,叫了一辆由清华大学组织编号为35的人力车,径直要车夫将他拉往离清华园不远的颐和园。到颐和园时,大约是上午10点左右。王国维给了车钱,并嘱车夫在园门口等候,便径直走进颐和园。初夏时节,颐和园青山绿水,郁郁葱葱。不过临近中午,园内游人稀少。王国维来到排云殿西面的鱼藻轩驻足许久,这时,他点燃一支纸烟,慢慢地抽完后掐灭了烟头,便从鱼藻轩的石阶上猛然纵身跃入湖中,此时大约11时左右。当时有一园工正距王国维投水处不远,听到落水声后,急忙跑来解救,捞出来后约一二分钟的时间,王国维就断气了。尽管鱼藻轩前的湖水深不过二尺,但湖底满是松软的淤泥,王国维自沉时头先入水,以致口鼻都被泥土塞住,闻声而来的园工们又不懂急救之法,王国维最终因窒息而死。当园工们将王国维从水中救出时,他的内衣还未湿透。
  一代国学大师就这样匆匆离去。
  时至中午,王国维雇佣的那辆人力车仍等在颐和园外。下午2时许,家人等他吃饭却久久不见人归,就去学校询问。于是侯厚培到校门口问车夫们,得知载王国维的那辆车去了颐和园,还没有返回。侯厚培立即骑上自行车,前往颐和园找人。此前,王国维的儿子贞明在校门口已打听到情况,赶去颐和园,并于中途遇上那个送他父亲去颐和园的车夫,此时车夫的车上坐着警察,他们正要去学校禀报。因为车夫在颐和园外等候王国维直至下午3点,听说园内有人投水,进园一看,死者正是他要等的王国维。等贞明到了圆明园,证实死者就是他父亲,这时已是下午4点了。
  昔日清华园噩耗直到当晚7时才传到清华大学。经过紧急商讨,8时许由校长曹元祥、教务长梅贻琦亲自带队,20余名教职员和学生分乘两辆汽车赶赴颐和园,其中有王国维的好友陈寅恪教授和吴宓教授。当时,由于北京的政治气氛较为紧张,负责颐和园戒严的守兵不许师生进入,经过反复交涉后才容许校长和教务长等少数几人入内。由于尸体未经检验,学校当夜不能将王国维的遗体运回,于是众人回到清华大学后便组成了治丧委员会,商定第二天办理丧事。次日,清华园教职员工、学生及王国维家属众多人又齐赴颐和园。这时王国维的遗体仍停放在鱼藻轩亭内,上面覆盖了一张破旧的篾席,篾席四周用砖块压上,景象煞为不忍,使观者人人面呈惨淡之色。当时天气渐热,阴云四布,雷声频作,学生们齐候遗体旁3个小时以后,检查官才匆匆赶到,于是移开草席,只见死者面目紫胀,四肢蜷曲着匍匐在地,真是惨不忍睹。下午4时,家人和检查官从王国维的衣袋中寻出一封遗书和剩下的四元四角钱。这是一份布满昆明湖水渍的绝笔,16开白纸写成,用墨良好,因此字迹依然清晰。从墨迹的浸染,还可推知入封时的叠法。据当时人们的回忆记载,遗书发现于内衣袋中,外有封,封面上书写着:“送西院十八号王贞明先生收”。王贞明为王国维三子,是当时在京最年长的儿子。最后落款时间和签名是:“五月初二,父字。”显然,遗书是王国维在死前一天就写下的,临行前装在自己的衣袋内,其内容条理清晰,考虑周密,足见王国维早有此意,绝非仓促寻死。
  凡研究王国维之死者,无不提及他的遗书,叙述自杀理由的仅有“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事变,义无再辱……”一句,另外几行字,和死后安葬及家事安排等寥寥数语而已,其具体死因则只字未提。王国维之死,因此几成千古之谜。
  今天,关于王国维遗书的函封已不知何往,遗书原件却完好地保留下来,被裱入一个四开对折纸版内,珍藏在国家图书馆善本地库里。另有两个相同纸版,一个上面裱有罗振玉的题款:“海宁王忠悫公遗墨,后公完大节后逾月。上虞罗振玉署”,并钤“罗印振玉”方章;另一为白折,当备题咏之用。
  王国维去世后,人们将王国维遗体移送到园西北角门外旧内庭太监下处三间小屋中入殓。当天傍晚7时,王国维的灵柩被送到清华园南部的刚秉庙停灵。这一天到场送行的除王国维家属和清华研究院的学生外,还有清华的教授吴宓、陈寅恪、梅贻琦、陈达,北京大学的马衡教授,燕京大学的容庚教授以及梁漱溟等人。
  一代大师的自沉之举震惊了清华园,更震动了学术界,人们无不为失去这样一位卓有建树的国学大师而感到痛惜。王国维自尽的当日,梁启超已离开了清华大学,得到噩耗后又奔回清华,亲自参与料理其后事,并为王国维抚恤金一事向学校、外交部力争。他对王国维之死悲叹至极,并对自己的女儿说,王国维“治学方法,极新极密,今年仅五十一岁,若再延十年,为中国学界发明,当不可限量”。当时的青年学者顾颉刚感慨地把王国维的死和同年3月康有为的去世相比较,他说:“康长素先生逝世,我淡然置之。我在学问上受他的影响不亚于静安先生,我既是佩服他,为什么对于他的死倒不觉得悲伤呢?因为他的学问只起了一个头,没有继续加工。所以学术界上的康有为,三十六岁就死了。至于静安先生,确和康氏不同,他是一天比一天进步的。他的大贡献都在三十五岁以后,到近数年愈做愈邃密了,别人禁不住环境的压迫和诱惑,一齐变了节,唯独他还是不厌不倦地工作,成为中国学术界中惟一的重镇。今年他只有五十一岁,假如他能有康氏般的寿命,他的造就真不知道可以多么高。”
  王国维自沉昆明湖后的第5天,他生前最敬重的良师益友、儿女亲家罗振玉得知了噩耗。于是,正跟随在溥仪身边谋划投靠日本人的逊清遗老罗振玉,从天津急忙来到北平清华园进行吊唁。同时,他还带来了末代皇帝溥仪的一道“诏书”。
  正是由于有了溥仪的这道“诏书”,使王国维之死顺理成章地被认为是“殉清”。特别是在这道“诏书”中,溥仪所提到王国维临终前的“遗章”,也就是后来罗振玉出示的所谓王国维的“遗折”,更加铁证如山,让人百口莫辩。然而,后来证明,王国维的“遗章”是伪造的,罗振玉得知王国维自沉昆明湖后,唆使其子模仿王国维的笔迹,以凄楚哀怨的语气伪造了所谓王国维的“遗章”,以致感动溥仪下了那道“诏书”。后来,溥仪在他的那本自传《我的前半生》中,揭露了这件事情的真相。他说:“王国维死后,社会上曾有一种关于国学大师殉清的传说,这其实是罗振玉做出的文章,而我在不知不觉中,成了这篇文章的合作者。”
  王国维自杀后,人们在北京下斜街全浙会馆为他举行了悼祭大会。当时,人们纷纷送上挽联,表达自己对死者的哀悼之情。梁启超在挽联中特别推崇王国维的学术研究,尤其提到了王国维在甲骨文研究中所做出的突出成就,他写道:“其学以通方知类为宗,不仅奇字译,创通龟契;一死明行已有耻之义,莫将凡情恩怨,猜拟鹓雏。”陈寅恪的挽联有着更深一层的感情:“敢将私谊哭斯人,文化神州丧一身。越甲未应公独耻,湘累宁与俗同尘。我侪所学关天意,并世相知妒道真。赢得大清乾净水,年年鸣咽说灵均。”吴宓则在挽联中表达了自己对王国维自沉的看法:“离宫犹是前朝,主辱臣忧,汨罗异代沉屈子;浩劫正逢此日,人亡国瘁,海宇同声哭郑君。”
  此外,当时北京的《国学月报》、《国学论丛》以及天津《大公报》等各地报刊也先后刊出《王静安先生专号》、《王静安先生纪念号》、《王静安先生逝世周年纪念》等专辑,以示纪念。王国维的死在海外学术界同样引起了震惊,日本学者在大阪市召开王国维先生追忆会,王国维的日本友人、学者纷纷到会追忆或著文写诗凭吊。1927年日文杂志《艺文》的8、9两期全部用来追忆王国维的学术工作。法国学者伯希和也写有多篇文章,向读者介绍王国维的成就。他曾经撰文说:“作为王国维的老朋友,我经常提到他的名字,并很多次引用他如此广博而丰富的成果,现代中国从未产生过走得这般前面又涉猎如此丰富的博学者。”由此可见,王国维以他那巨大的学术成就赢得了人们的普遍尊敬。
  王国维自杀后,清朝遗老们也震动不已,溥仪赏两千元为其丧葬费,又赐谥号曰“忠悫”。当时的一些清朝遗老甚至把王国维比作屈原怀忠而自沉汨罗。《清史稿》还为他立了个“忠义传”。
  众说纷纭话死因
  1927年,王国维沉湖事件牵动了当时及后世众多学者的诸多情思,人们纷纷撰文阐述己见,至今聚讼纷纭,莫衷一是。一个人的死因受到学术界如此重视,也是历来少有的奇事。
  对王国维的死因,其亲属自始至终讳莫如深。而后世臆测大致又分以下几种:
  一为“殉清”说。
  中华民国成立以后,王国维始终不肯剪去辫子,不仅自称“亡国之民”,而且其著作及书信对清室始终以“我朝”、“本朝”、“国朝”、“大清”相称,无一例外。可见,他始终以清朝遗老自居,其忠于亡清的态度极为坚定。
  1917年,王国维曾经热切期盼张勋等复辟成功,并为清朝的复辟做过详细的谋划。此后,他又在其《库书楼记》里明确表达了“山川重秀,天地再清”的期望。1924年,王国维在其《筹建皇室博物馆奏折》和《敬陈管见折》里,又分别要溥仪“益崇圣德,务广圣学……以俟天心”,再次流露出对溥仪“得国”,成为“中国将来之共主”的希冀。
  清朝被推翻时,王国维曾感叹“汉土由来贵忠节,而今文谢安在哉”。其中的“文谢”指文天祥、谢枋得。后者于抗元失败后拒不出仕,绝食而死。张勋复辟事件失败时,王国维曾认为参与张勋复辟事件的康有为、沈曾植等“北行诸老”恐“只有以一死谢国”,“如再觍然南归,真所谓不值一文钱矣”。既然如此,王国维自己身为人臣,便必然守忠贞之节,如果需要,自然“以一死谢国”。而在王国维自杀以前,也曾经不止一次地流露过“殉清”的念头,例如,他在1924年“甲子之变”时曾“援君辱臣死之义,欲自沉神武门者再”。在1925年8月,他又曾说到“事到艰危誓致身”。
  王国维“自沉”昆明湖的时间,正是冯玉祥军队逼溥仪搬出故宫,避居“日使馆”,又转天津“张园”之后。而王国维为清朝遗老,此前还曾“奉召入宫”,做了溥仪的“五品衔南书房行者”,实即溥仪的“老师”兼“图书馆馆长”,如此种种,完全可以说明王与溥仪的关系之密。其至死仍留一条辫子的举动,更表达了对溥仪的国士知遇之感。由此推论,王国维死于“殉清”,也并非捕风捉影。其思想基础和遗老心态,导致最后以自杀而“完节”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更有人进一步考证,认为王国维遗书所说“五十之年,只欠一死”是一典故,出于《宋史·范质传》。范质为后周世宗所重,曾于世宗临终时“受顾命”,辅佐年仅七岁的恭帝,但他却在赵匡胤夺取后周皇权、建立宋朝时未作反抗,“降阶受命”,有负重托。故宋太宗赵匡义对他有如下评语:“循规矩,慎名器,持廉节,无出质右者。但欠世宗一死,为可惜耳。”王国维在遗书中用了这一典故,足以说明其死是为了忠于前朝,即为了殉清。另外,顾炎武于明亡后拒绝仕清,也曾经说过“七十老翁何所求,正欠一死耳”。顾炎武号“亭林”,辛亥革命以后,罗振玉对王国维曾“以亭林相期”,王国维自己也以“可几于亭林先生”自许,故“只欠一死”的思想对他无疑具有启示作用。他选择象征清王朝的颐和园昆明湖自沉,说“今日干净土,唯此一湾水耳”,更是出于对清王朝的眷恋,对亡清尽其忠贞之节。
  所以王国维自杀后,梁启超以伯夷、叔齐不食周粟而比之,当时的清华校长曹云祥和罗振玉、吴宓等也均持“殉清”一说。鲁迅在《谈所谓“大内档案”》一文中,称王国维“在水里将遗老生活结束”,可见也为此观点论者。
  前期的陈寅恪也同意这种观点。其《王观堂先生挽联》之上联“十七年家国久魂销,犹余剩水残山,留与累臣供一死”就包含了这个意思。其中“十七年”指辛亥革命之1911年至王国维自沉之1927年。“家国”指被辛亥革命推翻之清朝政权。“剩水残山”指颐和园。“累臣”则借称王国维。显然,挽联认为王国维以累臣自居,眼见复辟无望,故而选择象征清王朝的颐和园昆明湖自沉。这就是关于王国维死因的“殉清”说。
  然而,也有人反对此种说法。反对此说者认为,若作深层次的剖析,溥仪之重于王国维,在于彼时之“用”也;而王国维之依于溥仪,在于宫中有藏书、读书的环境,当然也不能排除由此而发的“师生”之情、“知遇”之情含在其中。因此,王国维与忠于清室的罗振玉、郑孝胥、陈宝琛等人有别,郑孝胥等人效命清室复辟,不惜委身于日本政客,而王国维却选择了担任清华大学教授一职,心无旁骛,潜心学术。仅仅是这样一种关系,就能促成为溥仪而赴死,似尚不足为信。至于对清朝的看法,王国维曾经在史诗式长诗《颐和园词》中,对明、清两朝兴亡何其类也,感慨不已,对慈禧太后专政给以无情的嘲讽,如此等等,均看不出对清室的感情浓度几何,倒像是一位冷静的观察者。因此,如果硬要以“殉清”一语,囊括王国维死因的话,过于牵强。
  二为“逼债致死”说。
  当年溥仪在其《我的前半生》中说:内务府大臣绍英委托王国维代售宫内字画,事被罗振玉知悉,罗振玉以代卖为名将画取走,并以售画所得抵王国维欠他债务,致使王国维无法向绍英交待,遂愧而觅死。当时报纸还传说,王国维曾与罗振玉合作做生意亏本,欠罗振玉巨债。罗振玉在女婿——王国维长子潜明死后,和王国维关系破裂,罗振玉令女儿回娘家为夫守节,逼王国维每年供其生活费2000元。王国维一介书生,债务在身,羞愤交集,便萌生短见。此说经郭沫若宣扬,几成定论。
  但反对者认为,王国维之所以为大学者,根缘于罗振玉。是罗识其才,全力资助王国维赴日本留学,并一再荐王国维选择职业。后来罗振玉把女儿嫁给王国维的儿子,联姻为亲家,更表明二人关系密切。王国维乃重情知义之士,恩尚未报,焉能因为一时区区琐事,自杀泄愤?而从王遗书对后事的安排看和事后其他一些证据表明,王国维生前并无重债足以致其自尽,因此有无“逼债”其事,尚系疑点。正像陈寅恪所言:“金钱关系”之议,乃“委琐龌龊”之说。
  三为“惊惧”说。
  1927年春,北伐军进逼北方,而北洋系统的冯玉祥、阎锡山先后易帜,京师震动。赵万里在《王静安先生年谱》中记述:“去秋以来,世变日亟,先生时时以津园为念。新正赴津园觐见,见园中夷然如常,亦无以安危为念者,先生睹状至愤,致患咯血之症。四月中豫鲁间兵事方亟,京中一夕数惊。先生以祸难且至,或更有甚于甲子之变者,乃益危惧。”戴家祥《记王静安先生自沉事始末》记述:“今岁四五月间,党军下徐州,冯玉祥引兵出潼关,败奉军于河南,直鲁危急,北京大恐。是时清华研究院评骘成绩方毕。……涉及时事,先生神色黯然。”又云:“先生曰:‘闻冯玉祥将入京,张作霖欲率兵总退却,保山海关以东地,北京日内有大变。’呜呼,先生致死之速,不能谓时局无关也。”
  也有人认为,王国维自杀是怕自己这个前清遗老落入北伐军手中,蒙受耻辱;又因为王国维脑后留有辫子,当时传言北伐军入城后将尽诛留有发辫者,所以与其被辱,莫若自我了断。但这种说法当时即多有人鄙而不取,以为不合王国维立身处世方式。
  四为“谏阻”说。
  有人认为王国维投湖与屈原投江相类,有“效屈原投江”之说,因为二人死的方式相同,死的时间相近(阴历五月初五与五月初三),而王国维又写过《屈原文学之精神》,所以可能是以自杀来劝阻溥仪听从罗振玉等人主意,东渡日本避难,并认为王、罗两人最后决裂的原因也缘于此因。
  但是反对者认为王国维之死,和效法屈原自杀完全无关,而仅仅因为二人选择自杀的形式和时间相似就推定其自杀原因必然相同,也显得过于简单。
  五为“殉学术”说。
  坚持这种说法的人认为,民国初期,战乱四起,权力纷争,持枪的人异常活跃,而平民百姓心神不安,学者王国维更是无法应付得了这种场面。当北伐军步步逼近,清华园里传单雪飞,漫画张贴攻击研究院,各路学者各寻后路,也有逃往国外者,只会握笔杆子的王国维,面临枪杆子,说无所畏惧,是不近情理的。据说,他曾经悄然问他的学生——山西籍的卫聚贤:“将何以为之?”卫聚贤回答,可以到山西去,先生每周授课一次,每月百元大洋酬金。当时晋祠正筹办“兴贤大学”,而卫聚贤是筹办者之一。这不能不说也是一条去路,但王国维只说了这么一句“山西无书”,就于当晚写好遗书,次日赴昆明湖。可能在他心里,只有这里才有一片净土,一泓清泉。另外,值得注意的是,王国维死前一日,两次提到一个“书”字。其中一次是口说“山西无书”,一次是手写“遗书”:“书籍可托陈(寅恪)吴(宓)二先生处理”。生死关头,犹只念一个“书”字,正如他早年说过:“余生平惟与书册为伍,故最爱而最难舍去者,亦唯此耳。”他视书如命,在有书中生存,于无书中去世,这便是王国维光辉而惨淡的短短一生。假如社会是一片包容各路人才、允许各献其才的社会,王国维之奉献,将绝不止此。可是他却生不逢时,于是酿成了大师之死的悲剧。
  六为“文化殉节”说。
  与王国维同为清华导师,且精神相通、过从甚密的陈寅恪先是以“殉清”论王之死,后又在《〈王观堂先生挽词〉序》中认为:“凡一种文化值衰落之时,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苦痛,其表现此文化之程量愈宏,则其所受之苦痛亦愈甚;迨既达极深之度,殆非出于自杀无以求一己之心安而义尽也。”“盖今日之赤县神州值数千年未有之巨劫奇变,劫尽变穷,则此文化精神所凝聚之人安得不与之共命而同尽,此观堂先生所以不得不死,遂为天下后世所极哀而深惜者也。至于流俗恩怨委琐龌龊之说,皆不足置辨,故亦不之及云。”此即所谓“文化殉节”说,是对“殉清”说的明确否定。陈寅恪的诠释在同类者中立即得到共鸣,并在文化界产生重要影响。
  但反对者认为,陈寅恪的观点,与其说是对王国维之死的解释,不如说是他以自己的一种心态来观照王国维的精神。他强调王国维之死的“殉文化”意义,用以否定“殉清”说,是因为他与后期王国维在文化问题上有着强烈的共鸣——他们都有一个无限眷恋中国旧文化的情
  七为“争自由”说。
  此说也为陈寅恪提出,见于其《纪念碑铭》一文:“思想而不自由,毋宁死耳。”“先生以一死见其独立自由之意志,非所论于一人之恩怨,一姓之兴亡。”也见于其《〈王静安先生遗书〉序》:“世之人大抵能称道其学,独于其平生之志事颇多不能解,因而有是非之论。寅恪以谓古今中外志士仁人往往憔悴忧伤,继之以死。其所伤之事,所死之故,不止局于一时间一地域而已,盖别有超越时间地域之理性存焉,而此超越时间地域之理性必非其同时间地域之人所能共喻,然则先生之志事多为世人所不解,因而有是非之论者,又何足怪耶?尝纵揽吾国三十年来人世之剧变至异,等量而齐观之,诚庄生所谓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者。若就彼此所是非者言之,则彼此终古未由共喻,以其互局于一时间一地域故也。呜呼!神州之外更有九州,今世之后更有来世,其间傥亦有能读先生之书者乎?如果有之,则其人于先生之书钻味既深,神理相接,不但能想见先生之人,想见先生之世,或者更能心喻先生之奇哀遗恨于一时一地彼此是非之表欤?”此即为“争自由”说,认为王国维是因为思想和学术不自由才选择自杀的,是对“殉清”说的进一步否定。
  但是,也有人认为,陈寅恪提出的“争自由”说,是以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块垒,即借王国维纪念碑表露自身的心志——对独立人格的向往与颂扬,也是想要拔高王国维之死的意义,把为亡清、为旧文化、为纲常名教而死说成是为抽象理想而死,说成是独立自由精神的体现。
  八为“性格所致”说。
  坚持这种说法的人认为,王国维“体素羸弱,性复忧郁”,思深而言寡,内心存满矛盾,却不形于言表,便是于死前数日,依然工作如故,从容自若。而其内在情绪的波击,却无人察觉。王国维选择“自沉”却不露声色,这是他个性的集中显现。
  而反对者则认为,性格可能是造成王国维死因的一个原因,但不会是他自沉的必然因素。
  时至今日,距离王国维自杀已经过去近80年了,关于他的死因依然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今天,更多的人认为,王国维的死因研究牵涉到中国近代政治、社会、文化的方方面面,因此可以说,王国维是一种文化人格的代表,他的自沉而死,如同他的遗著一样,充满了中国文化的玄奥,令人思之不尽。
  也许,王国维之死,它的悲剧价值,正在于给后人以永久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