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家坡》这出戏,梅兰芳在北京演过多次,与王凤卿合作也有不少次了,所以他并不怵这出戏。等台帘一掀,他更加沉着了,早已忘了许少卿的担心,也忘了他昨晚失眠内心紧张这码子事了。当他的一个亮相而赢来满堂彩时,他全身心地进入了情境。接下来,他无论是唱那段西皮慢板,还是在做工身段方面始终博得观众的阵阵叫好声。显然,台下的观众十分注意这位来自北京的第一青衣兼花旦。当晚的演出是很成功的,整出戏始终有喝彩声叫好声相伴,虽然这是小范围的演出,观众也是极有限的一部分,但这次成功的演出坚定了梅兰芳的信心,为他后来在戏馆里的演出成功打下了基础。
在紧张、担心、焦虑、自尊心受伤等等复杂的心理状态下,梅兰芳在上海的头几天演出,几乎是在屏气凝神下完成的,不出错是他那几天的唯一追求。
那时演员新到一个演出地点,最初3天所演出的剧目被称为“打泡戏”(又称“打炮戏”)。“打泡戏”成功与否,直接影响到这个演员日后在当地的演出成绩。开头要开得好,要给观众一个好印象,所以,一般演员都非常重视“打泡戏”,梅兰芳自然也不例外。按《申报》事先预告,梅兰芳头3天的“打泡戏”分别是《彩楼配》《玉堂春》和《武家坡》。
1913年11月4日,对普通上海人来说绝对是一个平常的日子,而对梅兰芳来说意义十分重大,这是他第一次登上上海舞台的日子,更是他红遍上海的起点。当然,他自己并没有想得那么远、那么深,他只是要求尽心尽力唱好每一场。
这天傍晚,他和王凤卿以及琴师茹莱卿、胡琴田宝林、鼓手杭子和走进丹桂第一台的后台,管事为他们一一介绍了‘丹桂第一台’的基本演员:武生盖叫天、杨瑞亭、张德俊;老生小杨月楼、八岁红(刘汉臣);花脸刘寿峰、郎德山、冯志奎;小生朱素云、陈嘉祥;花旦粉菊花(高秋颦)、月月红。介绍完,梅兰芳在心里感叹:“难怪许老板从北京只请了凤二爷和我两个人,原来‘丹桂第一台’是人才萃聚之地,可以说是人才济济,应有尽有啊。”
接着,后台管事将梅兰芳领到楼上一间化妆间,而王凤卿则在后台账桌上扮戏(即化妆)。别小看这看似普通的账桌,它可是身份地位的象征。那时候,几乎每个戏馆后台都有这么一张账桌,账桌上往往摆放着戏圭(即水牌,用以公布戏码的器具)和戏簿(即戏班演出的备忘录),有时戏圭旁还有牙笏(用以公布处分、通知演出事项等的器具),这几样东西是戏班里的重要物件。
就因为账桌很重要,所以不是一般演员都能在账桌前扮戏的,在生行演员占舞台统治地位时,只有老生、武生等生行演员可以坐在账桌前扮戏,而旦行等其他行演员是没有资格的,后来又形成了凡是挂头牌的名角才可以坐在账桌前扮戏的习惯。王凤卿本是老生演员,而且这次赴沪挂的又是头牌,所以自然是可以坐在账桌前扮戏的。显然,这个时候的梅兰芳,还没有这个资格。
梅兰芳的戏码被排在倒数第二,在北京这被称为“压轴戏”,而在上海这被称为“压台戏”。上海的“压台戏”相当于北京的“大轴戏”,因为上海的演出习惯,一般是最后一出戏被称为“送客戏”。
戏码排的较后,梅兰芳估计约到10点才能出场,8点半时,他开始扮戏。他一边不急不忙地扮着,一边竖着耳朵听前台一出紧一出的戏。当快轮到他上场时,他这才感觉到自己其实是很紧张的。前几日的堂会唱得还算成功,不过唱堂会毕竟不能算正规演出,这次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登上海的舞台,第一次与陌生的上海观众见面,他们该如何看待自己、如何品评自己呢?虽然他的心里有些忐忑,但因为他的性格一向很平和很沉着,不急躁不浮躁,很能控制自己的情绪,所以从外表上看,他胸有成竹。
时间一点点临近,管事在催了。他深吸几口气,又自我安慰道:“《彩楼配》我唱过好多回了,已经很熟了,从来没有出过错的,怕什么呢?”这么一想,他更加平静了。这时,场上小锣响起,检场的已经掀开了台帘,梅兰芳明白此时已容不得自己多想了,他平复了一下心情,这才急步走上场去。
演出效果很好,上海观众一下子就迷上了这个来自京城的年轻旦角,他们喜欢他的扮相,认为美不可言;他们欣赏他的唱,一看便知基本功扎实,因而也就毫不吝啬自己的掌声和喝彩。3天的“打泡戏”,不仅很顺利,而且很成功。
眼见票房一路高歌猛进,许少卿的态度也大为改变,由对王凤卿的巴结奉承对梅兰芳的不冷不热转而对梅兰芳大加恭维,直夸梅兰芳是“福星”。3天“打泡戏”后的那天晚上,许少卿设宴款待王、梅二人。酒座上,许少卿忙不迭地为他俩添酒加菜。梅兰芳面前的小盘子里的菜堆得小山一般高,许少卿还在一个劲地往里夹菜,还连声:“台上辛苦了,今晚应该舒舒服服地吃顿消夜了。”
接着,他又说了一大堆夸赞他俩技艺的溢美之词。梅兰芳很清醒地意识到许少卿不过是看在钱的分上,恭维他们而已。吃得差不多时,许少卿激动地对他俩说:“你们知道这几天的卖座成绩吗?”不等他俩回答,他接着说:“真是好得不能再好,有许多大公馆和客帮公司都已经订了长座了。”
王凤卿插嘴道:“许老板这回岂不是生意兴隆了吗?难怪许老板这么高兴。”
许少卿嘿嘿笑着,说:“托两位老板的福。”说完,他举着一小杯白兰地冲梅兰芳说:“外面都传这位新来的角儿,能唱能做,有扮相,有嗓子,没有挑剔。”他的言下之意就是这次梅兰芳的作用功劳是最大的,人们也都是冲着这位新来的角儿而上戏馆的。
梅兰芳只是笑笑,没有作声。
许少卿又说:“无啥话头,我的运气来了,要靠你们的福,过一个舒服年。”
看许少卿几乎是得意忘形的样子,王凤卿禁不住想起前几日他死活不让他们去杨家唱堂会一事,便故意问他:
“许老板,我们没有给你唱砸了吧?”
许少卿也是聪明之人,他一听此说便明白王凤卿所指,赔着笑脸解释说:“哪里的话,你们的玩意儿我早就知道是好的,不过我们开戏馆的银东,花了这些钱,辛辛苦苦从北京邀来的名角儿,如果先在别处露了脸,恐怕大家看见过就不新鲜了,这是开戏馆的一种噱头,我这次邀你们来还有别人的股子,不要让他们说闲话,也有我的不得已的苦衷,其实真金不怕火炼,你们的玩意儿,我太知道了,要不然我怎么会千里迢迢从北京把你们邀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