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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无一用是书生

发布时间:2021年2月5日责任编辑:曾小明来源:小说月刊

  文革时期,省水利厅一批水利专家被打成右派,下放到大别山区劳动,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其中,分到我们大山背大队就有四个。大队长到公社接人时,一看名单,就乐了,一个姓牛、一个姓桂、一个姓余、一个姓沈,这不整个一个“牛鬼蛇神”吗?
  我们大队长是个实在人,他把他们一接回村子,安顿在大队部住下来,就犯愁了,看他们一个个不是戴着比瓶底还厚的眼镜,就是瘦得像一丫刺,再不就是头发白如雪,该分点啥事儿给他们做呢?此时,正是犁耙水响的春耕大生产季节,村里拿十分工底的男劳力们,都在水田里打着吆喝犁田耙地,忙着栽早稻秧。虽然他们四个都是大男人,可一田,脚陷在泥淖里拔不动不说,那牛尾巴一甩,泥水沾在眼镜上,就分不清东南西北。
  没办法,大队长只好把这帮“牛鬼蛇神”送到地头,交给一帮娘们儿,让她们手把手地教他们怎样使锄头,怎样区分夹杂在麦苗中的麦草。可晌午的时候,大队长打地头过,见妇女们都停下了手中的农活儿,围着他们,叽叽喳喳地看西洋镜。大队长上前一问,一个碎嘴老娘们儿一边笑得在麦田里打滚儿,一边说“这叫啥专家,比牛还笨!教他们千百遍,愣是分不清哪是小麦,哪是麦草。”大队长回头一看,这不,一畦畦小麦,被他们锄得麦苗儿清掉不少,麦草却一根没动,稀稀落落地像个癞痢头。
  大队长一见,气不打一处出,这哪是劳动锻炼,分明成了破坏革命大生产!就把他们像赶鸭子一样,从地里轰丁出来,红着脸说:“怪不得老话说,百无一用是书生!你们到底能干个啥?”正好这时,我们这一帮放牛娃,赶着一群牛打地头经过。大队长一见,一拍脑袋瓜子,有了!这帮猴孩子,马上就要复学开课了,他正为这事儿犯愁呢!要不,让他们放牛去!
  没想到,他们一听就来神了,几个人凑到一起嘀咕了一会儿,其中,领头的牛工就上前对着大队长,拍着胸脯说:“给我们三天时间,好好地准备一下,我们一定会放好革命的牛!”
  果然,三天后,四个人一大早就把牛儿手忙脚乱地赶上了春草葳蕤的山坡,没过多久,就从山上传下来一阵阵悠扬清脆的笛声。正在田间劳作的社员们一听,一个个伸起了腰,一脸稀奇地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怪了,村头的大喇叭还没开,这是哪儿来的这么好听的曲子?可是,刚开始还好,没过一会儿就溃不成调了。只见一群牛从山坡上撒着欢儿地往村里跑,他们四个人夹在牛群中,狼奔豕突,左拦右挡,茫然不知所措。
  大队长一见,连忙从田里跑了上来,吆喝一声,牛儿才听话地停了下来,接着又大吼一声:“你们到底干什么?”原来,那一天,他们一听说大队长让他们放牛,就一合计,这一次无论如何也不能丢知识分子的脸了,一定要把牛放好。可是,怎样才能把牛放好呢?极有文艺细胞的牛工头脑里灵光一现,一下子闪现出文学作品中常见的一个画面:在一个水墨画般的山野中,一个牧童在潇潇的春雨之中,横着一个短笛,坐在牛背上,牛儿正安静悠闲地吃草。
  看来,要想把牛放出境界,就得学会吹笛。于是,他们就一致推选由牛工跑几十里山路,专门到县城一趟,买回了四支竹笛。幸亏他们在上大学时,都是文艺骨干,吹拉弹唱样样精通。可是,他们在学校里学会的《折杨柳》、《梅花三弄》等笛曲,都是封资修的毒草,不能吹!他们只好临时抱佛脚,练了三天《公社是个长青藤》、《社是山中一支梅》。牛工苦着脸说:“书上不是说,牧童横短笛,牛儿吃草忙吗?可是我们今天把牛赶上山坡,就开始吹,牛儿不仅不吃草,还一窝蜂地往回跑,咋就不灵了呢?” ( 历史故事  )
  大队长一听,真是哭笑不得,他笑骂着说:“你们这帮书生,真是个书呆,那书上的东西,都是像你们这帮读书人瞎掰的,那放牛的孩子,宫、商、角、徵、羽五音都不懂,咋会吹笛子?他们是拿笛子发信号,一声短,表示赶牛出栏,一声长表示赶牛下山。亏你们想得出,对着牛吹这么长的曲子,牛不往回跑,才怪!”田里的社员们一听,一个个笑得人仰马翻。他们四个红头肉脸的,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大队长一见,就连忙从田里喊来了一个老牛倌,让他带他们三天。大队长对他们说,如果连放牛都学不会,那就一边凉快去吧,就当大队里多养了四条没尾巴的牛!在老牛倌的言传身教下,他们总算能够战战兢兢地顺利地在早上把牛赶上山,傍晚把牛赶回来。
  这一天,他们将一群牛赶到村外的河滩上,这里草肥水美,牛儿吃起来不抬头。他们难得有半日的轻松,就一人抱着一本书,找一片树荫,埋头苦读起来。不知过了多久,牛工突然听到一阵老牛的狂哞,抬头一看,只见生产队里的两条最强壮的犍牛,在河沙滩上摆起了阵,斗起了角,牛群自然而然地分成了两拨,围在两条头牛的身后,哞叫助阵。他们连忙起身,拿着牛鞭赶了过去,想分开。可上前一看,大吃一惊,两条牛扬着如椽的巨角,瞪着血红的牛眼,抵在一起,头撞得血肉模糊,八只蹄子刨得沙土横飞,还势均力敌,互不相让。
  这一下,他们可就慌了神儿,这两条牛,是生产队一天能耕10亩地的宝贝疙瘩,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出了牛命,那可是大罪,他们几个今生今世就撂在这大山窝子里,别想回城了。四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急得围着牛团团转,就是不敢上前。好在其中的牛工沉着冷静,他一挥手,就把四个人召集到一块,从背着的黄布包里,掏出纸和笔,伏在地上,画起了力学分析图,他说,这两条牛都有上千斤的蛮力,要是莽撞上去,那弯刀似的牛角,只要轻轻地一拐,轻则皮破血出,重则穿肠剜肚,看来只能智取。如果派两个人拿着两条牛绳,悄悄地从牛屁股后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套住对面那条牛的牛角,再回身顺着牛出力的劲道,轻轻地一拉,四两拨千斤,这不就分开了吗?
  几个人一听,言之有理。于是,在牛工的统一指挥下,其中年龄稍小的桂工和沈工,拿着绳子,战战兢兢地像个小偷,一步一探地开始行动了。可是,还没等他们拢身,这对正斗得火热的蛮牛一扬蹶,就听得惨叫一声,他们已经摔在八丈远外。牛工连忙跑过去一看,他们面色乌青地倒在地上,只有进气,没有出气。他一见,不好!吓得他扯开喉咙大喊:“快来人啦!出人命了!”
  正在河边大畈里干农活的社员们一听,在大队长的带领下,撒开脚丫子跑过来。大队长一见,急忙一边吩咐儿个社员,将受伤的桂工和沈工送到大队医务室,一边从河边拔起一把枯枝烂草,打成一个团,燃起一个火把,轻轻地往两条牛之问一抛,两条牛就轻而易举地分开,掉头狼狈逃窜。
  大队长见两条牛头上鲜血淋漓的样子,就皱起了眉头,吲身看着目瞪口呆的牛工和余工,心疼地说“我说你们大细是个人,长短是根棍!咋连一个牛也放不了?你们抛家弃口地下来,也不容易,我们山里人心眼实,也不难为你们,你们就好好地想一想,这农村的活路任你们挑,看你们到底能干个啥?”说完,就吩咐一个社员接替他们继续放牛,撂下他们,头也不吲地走了。
  几天后,牛工他们几个人,拿着一张草图,在村口拦住了正要出工的大队长。牛工搔着秃顶的脑门,有点不好意思地说:“火队长,你看我们下来,帮不了忙,还添乱,实在对不起!我们别的也干不了,我们几个见你们这儿山清水秀的,可山坡岗地还是望天收,我们寻思着,能不能帮你们建一座水库?”
  大队长一听,眼睛就亮了,他接过图纸一看,高兴地说:“那感情好!我正寻思着,别的大队农业学大寨搞得热火朝天,我们大队冷火泅烟的,好!建水库就建水库!”
  这一下,这帮“牛鬼蛇神”总算找到了用武之地。这一年秋冬季节,在他们的规划设计下,我们大山背大队几千社员发扬战天斗地的精神,硬是在河谷上拦腰筑起了一道大坝,建起了一座小二型水库。接下来,他们又因势利导,带领社员们在山坡上开山劈石,把库水引上了山坡。刚一建完,他们就接到上级的通知,说国家的三峡工程又要规划开工了,他们就卷起铺盖,打道回府了。没想到,从此后,我们大山背村旧貌换新颜了,旱涝保收不说,特别是在改革开放后,因为在大山深处有一泓青山环绕的碧水,这里倒成了大别山中闻名遐迩的旅游度假村了。
  如今,几十年过去了,虽然村民们经常把这几个专家连牛都不会放的故事,当成茶余饭后的笑料来谈,可如果有谁家的孩子真的辍学回家,他们就会对着他的父母群起而攻之,指着水库的大坝说:“你们糊涂啊!咋不让孩子念书?谁说百无一用是书生?他们是不干就不干,一千就是千秋万代的事儿!”于是,我们大山背村不仅成为首屈一指的富裕村,而且,家家的孩子赛着读书蔚然成风,也成了远近闻名的“状元村”。